01
电话里,妈妈问刘蕊方不方便说话时,她心下一惊。
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正在活动室里百无聊赖看电视的几位同胞们,径直出门,躲进了独立卧室。
这一天,距离她拥有第一份早出晚归的工作,刚好过去了一个半月。
那一年,她27岁。
电话里,妈妈说,有人打听他们村子里是否有一个腿脚不灵便的姑娘,试图撮合她跟一位同样蹩脚的小伙。
好巧不巧,他们问到了外婆那儿。
而妈妈打来电话,只敢试探着问刘蕊,愿不愿意聊一聊。
刘蕊轻笑,“不给谁面子,也不能不给外婆面子呀,不就是聊嘛,安排。”
02
当晚,对方根据刘蕊外婆提供的微信号码,联系上了她。
从互相问好开始,直截了当地问,直截了当地问,能不能见面。
刘蕊盯着办公室里那台老旧的电脑,不由嘴角轻扬,淡定自若地敲下一行字:对不起,不方便。
对方当即追问缘由,刘蕊只说还没到时候。
原因有三,一是当日正值阴雨天,她正愁怎么回家。
二是面对这种无法推诿的被迫“相亲”,她从来信奉能不见面,就不见面。
三嘛,自然是还没到时候。
本就不善社交的她,更愿意把时间留给那些可以推心置腹的老朋友,而不是任何一个对她的身体及各种情况,品头论足的陌生人。
说到底,她还是怕。
怕结果不尽如人意,更怕在意的那些人,因为这结果而心生凄凉意。
因为她的拒不见面,对方没了客套。
直截了当地变成了奚落,再之后便是礼貌的谢谢再见,再无纠缠。
03
如何解决情感问题?
刘蕊知道的,这不是第一次,也绝无可能是最后一次。
如何解决情感问题早在几年前,刘爸就已经开始疯狂关注残障婚姻问题,凡是在综艺节目里,遇上幸福的残疾人家庭,就会转头分享给她。
而家族里的其他人,虽不至于过分关注,但话题也从未断过。
那年除夕,刘蕊正在院子里晒太阳呢,舅妈凑上来,语重心长地叮嘱,“二十六了呢,是时候找个好人家了。”
刘蕊笑笑,“还小呢,不着急。”
舅妈的脸色当即沉了几分,“还小啊?二十六七成家的,都算是老姑娘了,没得挑的。”
顿了顿,她又补了一句,“你姐也是这个年纪嫁的,我还嫌晚呢。你就更别挑了。”
刘蕊脸上的笑意更甚,“那就麻烦舅妈替我好好寻摸一个吧,没别的要求,男的,活的。”
许是因为她说这话时,玩笑的意味太过。
舅妈懒得再与她争辩,只留下一句,“你爸妈年纪大了,你就算不为自己的将来考虑,总得想想你弟弟。”
有你这么一个残障的姐姐,哪家愿意把姑娘嫁进门?
这后半句,不需任何人提点,早在七八年前,刘蕊就已经领教过了。
04
大二那一年,刘蕊一时兴起,参与了社区举办的一场残疾人联谊会。
到了现场,才惊觉那是以交友为名,行相亲之实的保媒拉纤日常。
与会的,大多是残疾人及其家属。
到场的伙伴身负各式各样的残障,但其本心却是一样。
找个合适的人,搭伙过一辈子。
刘蕊在其中,属于格格不入的那一类。
毕竟,她从未想过,要找个对象。
至少,在那个时候,不曾想过。
比起聚众刷新各位残障伙伴们的个人履历,她更好奇他们这些人,聚在一起,会做什么有趣的事。
但,遗憾的是,她想多了。
除了一场历时不超过半个小时的速配游戏,整个空间里回荡着的,便是窸窸窣窣的议论声。
05
刘蕊莫名地成了香饽饽,被许多人围着问。
“小姑娘一个人来的吗?你爸妈呢?我们聊聊啊。”
“今年多大啊,是做什么的?家里几口人?”
“有没有想好要找个什么样的?”
面对这一连串的追问,她唯一能做的,就是尴尬地笑笑,然后摆摆手说,“谢谢,我还小,等毕业了再考虑个人问题。”
读书是她最好的拒绝理由。
也是在那一天,有个男孩子的母亲一眼就相中了刘蕊。
她想方设法想要促成两人的好事,刘蕊推脱不掉,只好硬着头皮交换了微信。
回学校的路上,对方发来消息,问她,“你觉得我怎么样?”
刘蕊茫茫然,只回了个问号。
这疑问,既是不解对方到底什么意思,更没明白这算是什么节奏。
只片刻的恍惚后,对方又特意发了条语音问她,“你觉得我怎么样?”
刘蕊面色一僵,着实不知该如何招架,却也只好礼貌回复,“不好意思,我不太懂这话是什么意思。”
对方不知为何,突然就生气了,“我妈都看上你了,你还矫情什么?”
刘蕊一惊,倏然长叹一声,淡定地按下了删除键。
06
“父母终归是要老的,给自己找个归宿,将来也好有所倚仗。更何况,你不是独生子。”
这是活动现场,几位年长的姐妹劝慰她的。
刘蕊听进去了,但着实未做他想。
尽管从小就知道,弟弟的出生有很大一部分该归结在她身上。
可在那天之前,刘蕊却是从未想过,有一天会成为他的累赘。
比起考虑仍处于虚无缥缈之中的婚恋问题,倒不如想想那些切实可控的事。
比如,工作。
从那一天起,她开始认真思考,怎么才能拒绝成为累赘。
残障,这两个字,让刘蕊被迫与许多机会隔绝。
她跟其他毕业生一样,四处投简历,却在面试的那一天,不得不向现实屈服。
用人单位无一敢向她抛出橄榄枝,几次失败之后,刘蕊选择了自由职业。
直到,2019年,残疾人之家如雨后春笋一般,遍地开花。
不知是否得益于她大学本科毕业的学历,但她幸运的在残疾人之家“谋”得了第一份正式工作。
与其说是谋,不如说是被安排的。
但无论如何,她总算有了一份正当的职业。
07
刘蕊所在的残疾人之家,依托于一家养老庇护机构。
不大的三层空间里,只能辟出一间活动室来供大家使用。
刘蕊和她的小伙伴们,便在这里接受日间托养,顺便接受好心的护工阿姨们的善良建议。
刘蕊早已经习惯所谓可惜的论调,多年来,无论她去往何处,总有人盯着她与手里的拐杖细细端详。
沉默良久后,感慨一句:“多俊的姑娘呀,就可惜这双腿了。”
时日一久,她也习惯了配合,“长得好看不重要,谁让腿不好呢。”
只有扔出这一句,那些人才不至于刨根问底地探究。
其实,刘蕊只是懒得解释。
二十余年的生命里,她已经记不清看到过多少次,凡是听说这是一出生就带来的病症时的惊愕与惋惜。
事实上,这一切于她无关痛痒。
难的是,总有人会把问题往刘蕊的爸妈身上推。
08
成家这事,也是一样。
几年间,托各位亲朋好友的福,刘蕊终归也是见过几个的。
每次硬着头皮招架,无一不是因为那些人已经先一步找了刘蕊的父母。
劝说的理由其实终归大同小异,左右不过就是,孩子大了,该让她成家了。
不求对方大富大贵,但求是个体己的,会可怜人的。
将来再要个孩子,刘蕊的下半辈子也算有了依靠。
亲戚们介绍过来的,无论个性或是家境,倒也如出一辙。
都是年幼辍学,且又家境稍显困窘,却又到了成家的年纪。
而刘蕊,是他们的无奈之选。
脑袋聪颖,却行动不便,倒也还算过得去。
但傅容是其中的例外。
09
第一次听说有这么个人的存在,是在某个午后。
那天刘蕊刚在盘算着下午的小说大纲,家里突然来了个陌生人。
进门便问,“你妈妈呢?”
刘蕊如实相告,说妈妈外出串门了,一会儿就会回来。
还问对方有没有什么要紧事,她可以打电话把人叫回来。
没成想,对方一听却是笑了,突然压低了声音道,“你现在还单身吗?”
刘蕊只觉头皮发麻,只微微点了点头,算是应对。
不等她接话,对方又道,“我特意问过你奶奶,这不手边有个合适的人,不知道你愿不愿意。”
刘蕊笑笑,没应声。
正巧此时,出门遛弯的人回来了。
三两句介绍完对方的情况,中学时高空坠落意外致残,辍学后自学设计,目前跟随其父在体制内兼职。
来人还补了一句,“他们家条件很不错的,你闺女嫁过去不会委屈的,生儿生女也没所谓,只是希望给家里传个后。”
那是刘蕊第一次见有人把传宗接代说得这么明晃晃。
10
按照惯例加了联系方式后,傅容倒是第一时间晒了自拍。
定格的画面里,他同样是单手拐杖。
与照片一起交给刘蕊的,还有他的出生年月,身高体重。
这算得上是历次被迫相亲的历史上,特别奇葩的存在。
然而,这份好感左右不过存在了几分钟。
傅容问刘蕊身体状况如何,秉持着认真负责的态度,她如实相告。
得知是脑瘫的第一时间,傅容的态度变了。
沉默了五分钟后,他回了微信:“我妈说脑瘫会影响后代的,我们还是做朋友吧。”
刘蕊将消息转发给妈妈看,笑得腰都快直不起来了。
母女两对视一眼,心照不宣地把人拉进了黑名单。
但故事并未就此终结,明明是傅容主动说的再见,隔了不过五天,傅爸爸却是亲自毫无预兆地主动上门,想知道突然没了声息是何缘故。
刘蕊只好将事情原委如数告知,傅爸爸恨不能捶胸顿足,替儿子赔不是。
“我家这个就是不会说话,但心是好的,当初听朋友说起你的时候,我可开心了,给我做儿媳妇,你不亏的。”
11
刘蕊笑了笑,没有做声。
管他傅容是会说话,还是不会做人,在她这儿是无论如何都过不去的。
如今是他们本就没看对眼,就是真对上了,谁也没办法保证将来这一句脑瘫遗传后代会不会是定时炸弹。
与其等到那时候轰然炸开,倒不如各自安好。
奈何,傅爸爸尽显真挚本性,恨不能当场就跟刘妈妈结了亲家。
情感咨询所幸,在关于刘蕊婚姻大事上,刘家人从来统一战线:一切全凭借刘蕊意愿。
傅爸爸求情小半日,刘蕊终是点头愿意再加好友聊一聊,这还全是看他的面子。
架不住傅容上来第一句就是,“我专门去请教了医生,他们说轻度的脑瘫不要紧的,你应该不是重度吧?”
刘蕊没接话,只默默截图甩到了家人群。
弟弟第一时间冲出来问,“这是谁家的智障?”
刘蕊当即回了他一连串的哈哈哈哈哈哈哈。
12
的确。
无可否认的是,身体上的障碍多少让刘蕊有些自卑。
但这绝不是她选择将就的理由。
一个人的时候,虽有许多不便,但结婚成家后,这一切也并非就此消散不见。
她说,在没有遇上愿意陪她一起,接受残障的人之前,她不会盲目拿下半辈子去赌。